
我臨終前那天,麗莎把大衛叫到我病房外面的走廊。大衛忍著淚水。「她還在硬撐,」他對她說:「她太苦了。」
「可是,你一直都是這麼要求她的,」麗莎柔聲說:「努力活著好陪你,她捨不得丟下你。」
「已經沒指望了。」
「是嗎?你真這麼想?」
「我有得選擇嗎?」
「我覺得,她必須確定你夠堅強才能安心離開。你得允許她停止掙扎,讓她走。」
「拜託,她根本沒知覺。別又說些New Age之類的屁話,我現在沒心情玩『與天使有約』。」
麗莎雙手按著大衛的肩膀。「你必須對她說再見,放她走。」
大衛猛眨眼睛。「那是謊言。天大的謊言!」
「我知道,老友。不過,有時候謊言是我們唯一能掌握的真相。」大衛退避開來,讓她的雙手撲空,落在身體兩側。「我想去抽根菸。你真的得進去把話說清楚,讓事情了結。」麗莎說著,親了下大衛的臉頰後走開。
四小時後,我安祥地走了。
我原本期待這次告別能讓我們之間達成一直以來欠缺的互諒,兩人能在最後時刻產生默契。我祈求這是打烊前的頓悟──我們能充當彼此的導師。然而,當大衛坐在我身邊,我幾乎可以聽見他內心充滿懷疑、恐懼和自貶的對話──無數的早知道和我不能。我已經改變不了他,因此他在那兒陪著我──尤其是在最後時刻──只是徒增痛苦罷了。到頭來,我只不過是又一個艱難而一事無成的結尾。
一直要到最後,你才會明白誰是你最偉大的導師。在遲來的回顧中我了解到,我所學得關於道別的最珍貴一課,其實來自一個六歲小女孩。
曾經有一隻被滑稽地取名叫刺客的溫馴黃色拉布拉多,由於骨盆骨折──和一輛Volvo休旅車衝撞的結果──被送來我診所。我告知這隻狗的家屬──一位親切的單親媽媽和她的小女兒珊曼莎──我或許能把骨折治好,但可能會留下嚴重的術後神經損傷。我也告訴這位母親,鑑於手術費用、狗的年齡以及狗很可能無法完全康復等情況,安樂死也是一種合理的選擇。
這位母親解釋說,珊曼莎親眼目睹了這樁差點讓狗送命的意外,而她丈夫也剛在兩年前死於一場迎頭對撞的車禍。
「只要能讓珊曼莎對狗兒的最後記憶別停留在這場車禍上,」她對我說:「我願意承擔任何風險。」
外科手術的部份進行得很順利。珊曼莎和她母親每天都來探望刺客,一待就是幾小時。我無法確實告訴你,那狗兒在她們來探視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感受,可是任何人只要在珊曼莎捧起狗兒的頭靠在她膝上時,觀察過牠的表情,都會明白她們的探訪既非白費功夫,也不是一點都不重要。抱持別的想法的人,若非冷酷就是愚蠢。
不幸的是,我最初關於神經損傷的診斷恰好命中。刺客無法控制兩條後腿,更糟的是,牠沒辦法自行排泄。這表示必須每三小時用導尿管替牠清空一次膀胱,每二十四小時替牠做一次灌腸。對一隻向來獨立自主生活慣了的大型狗來說,失去自行排泄能力,這種事只能以屈辱來形容。這點可以從狗兒們眼睛下垂、不肯豎起耳朵,甚至某些案例會變得拒絕吃喝等現象看出來。
在手術後第五天,刺客停止了進食。到了第六天,牠不肯再喝水。
趁著珊曼莎和她母親在手術後第七天來探望牠,我把這位母親帶到一間空檢查室,和她討論幾個變通做法,珊曼莎則留在豢養區陪刺客。
「沒錯,我可以用靜脈注射液讓牠活下去,」我回答這位母親的問題:「可是妳遲早得開始思考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她哭了起來。「我最在意的倒不是刺客。我只是沒辦法告訴珊曼莎,她必須再一次失去她的最愛,她已經經歷──」
談話被一記敲門聲打斷。是珊曼莎。她的眼眶溼潤,聲音卻很清晰。「我覺得刺客很想死,」她說:「我覺得牠很想死掉,這樣牠就可以上天堂,又可以奔跑了。」珊曼莎說著轉身,走了出去,留下她母親和我四目對望。
珊曼莎的母親做了決定,女兒不需要看見或知道關於安樂死的細節。我們研擬了一份當天稍晚我結束刺客生命之後,該如何向珊曼莎交代的簡短說詞。珊曼莎和她母親離開前,小女孩像是知道以後再也沒機會了,緊緊擁抱著狗兒。
幾小時後我打電話給她們,珊曼莎來接聽。我對她說:「天使把刺客帶到天堂去了。」
停頓了幾秒鐘,珊曼莎說話了,聲音微微顫抖。「妳覺得牠又可以跑了嗎?」她問。
「對啊,」我強忍著淚水說:「像小狗那樣痛快地跑。」
珊曼莎哭了起來。「那就好,太好了。」
在那之後,每當我拿起某隻病危動物的檔案,我總會祈求牠能擁有更善良的天使,擁有真理、智慧以及珊曼莎為刺客開啟天堂之門時所發現的慈悲。我想大衛住院時和我共度的最後一段期間,由於害怕再度落單,他祈求的或許是全然不同的東西。
四小時。兩百四十分鐘。一萬四千四百秒。我等大衛開口等了好久。我想,或許直到現在,我還在等待。
此刻,在我們的臥房內,大衛將照片丟在床上,伸手去拿話筒。我猜想他和我一樣,也在尋求人際接觸,尋求聲音,或者任何能止住不斷在他耳內迴盪的惱人噪音的東西。他撥了一組他如今已熟記在心的號碼。電話鈴響了幾聲,麗莎惺忪的聲音傳來。
「大衛嗎?」麗莎對著話筒打哈欠。「你還好吧?算了,當我沒問。」
「不好意思,這麼晚了打電話吵妳。」
「別說傻話。你怎麼還沒睡?」
「妳知道嗎?我一直沒要她安心地走,我沒向她說再見。」
麗莎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這我知道,親愛的。」
「也許當時我該照妳的話去做。」
「我那麼說是為了你,不是為海倫娜。」
「可是……」
「你今晚有睡著過嗎?」
「太安靜了。」
「明天一早我讓人打電話過去,替你開個幫助睡眠的藥方。」
「謝了,不過我真的不想睡覺。」
「作惡夢?」
「不是,只是我每次醒來,一切總好像又重新來過……感覺她好像才剛走……妳懂吧?」
「我懂。可是如果你一直不睡覺,你會生不如死的。相信我,人家說睡眠被剝奪是一種酷刑,不是沒有道理的。」
「再說吧,其實我真的很想──」大衛突然打住。
「怎麼?」
「我真希望能放聲大哭,一直哭到放空了為止──直到感覺麻木了為止。好像我只要把手指伸進喉嚨裡,逼自己嘔吐,就能把所有東西全吐光,這樣我就會舒服多了。可是我做不到。葬禮過後我一直沒哭,可是難過得要命,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蠢。」
「一點都不蠢。只不過,聽起來你似乎處於相當緊繃的狀態,如果你能多少睡一下──」
「──別再勸我了,親愛的。」
麗莎知道該換個話題了。「你的管家物色得如何了?有合適人選了嗎?」
大衛大笑。「沒什麼好說的。」
「別這樣,說嘛。」
「我很難相信她們有人能把歌蕾吃的水果洗乾淨,更別提照顧史基比了。」
「史基比會照顧自己的,我擔心的是你。你總得找個幫手啊。」
「我知道。」大衛猶豫起來。「妳認為什麼時候……」他拖長了聲音。
「什麼時候怎麼樣?」
「沒事,妳該繼續睡覺了。」
「你想知道,我認為什麼時候情況會ok?」
「真聰明。」
「你要我以朋友還是心理醫師的立場回答?」
「哪個回答比較中聽?」
「我兩個都告訴你,由你自己決定。」
「很好。我喜歡這種有所選擇的幻覺。」
「以心理醫師的立場,我會告訴你,時間能治療一切,日子久了,你就能學會客觀看待你所經歷的失落。客觀化是第一步,它可以創造一種有利於你處裡失落感的情境。」
「希望妳的另一種回答比較有幫助。」
「很難。要知道,到現在我每天都還會有兩、三次伸手拿起電話想打給她,然後才猛然想起她已經走了。我實在無法想像你的情況是如何。所以我認為,想ok還有得等。如果說五年後你還經常在半夜驚醒,我們還在進行這樣的對話,那麼我得說,你的問題真的大了。除此之外,真的很難說。抱歉,這種事沒有準則的。」
「別道歉,事實上這說法相當有幫助。」大衛說。
「有幫助?那你的情況果然很糟。」兩人衝著這話大笑。「需要藥方的時候告訴我一聲,好嗎?化學作用會讓你好過些。」
「謝謝妳聽我說話。」
「隨時待命。」
「我也一樣。」
我的好友和我丈夫互道晚安,然後掛了電話。大衛關掉電視,脫去衣服,鑽進被窩。我在他身邊躺下。
我們兩人盯著臥房天花板,直到早晨鬧鐘鈴響。
─本文摘自奈爾.亞布蘭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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