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有生命都難免一死。誰也阻擋不了。
在我的經驗裡──那可不是普通的經歷──幾乎沒有所謂善終這種事。說到死亡,絕沒有什麼生命積極面。你會以為,既然死亡是這麼普遍存在,而且無可避免的一件事,負責的人或單位應該會在處置死亡的過程中稍稍多用一點心。下次再說吧。
我還活著時,我工作的一個極大層面就是送終。身為獸醫,我隸屬的這門醫療行業不但有權殺生,事實上人家也期待我這麼做。我拯救生命,然後把生命奪走。
無論是因為我身為女人──因此也是生命的孕育者──或者只是因為我愛鑽牛角尖,總之這種既是死神也是醫療者的角色衝突,從我踏進獸醫學校的第一天就開始了。
儘管我努力告訴自己,我總是替那些歸我照顧的生命做出最好的打算,我還是擔心,所有死在我手中的生命都將在終點等著我。我想像有千百隻美麗無辜的小眼睛在那裡盯著我看,對我指指點點,指責我,細訴著我的各種錯誤。我沒有盡力救牠們,那些小眼睛會說。我做得不夠,不然就是我太早放棄。又或者,對部份動物來說,我枉顧牠們的痛苦,讓牠們拖得太久才走──只是苟延殘喘罷了──只因為有人希望牠們活下去。
針對這些指控,我當然只有認罪。畢竟,對像我這樣的凡人來說,擠進天堂這項重責大任可說太沉重了些。沒錯,我很用心。但光用心是不夠的。
當我病情加重,當癌細胞從我的乳房轉移到了淋巴結,我的擔心轉成了恐慌,最後變得驚懼不安。我的雙手是在我自找的這份艱鉅職務中製造了許多死亡事件的工具,卻還沒準備好扛起重責。其中有一樁死亡事件特別令我難受,最後讓我羞愧得再也無法用否定和合理化來替自己辯解。
我越來越相信,面對這些過失,我非得有一番真心且具體的悔改表現不可。對我來說,這可不單是空洞的口頭道歉,而是必須為昔日的種種決定找到意義和正當性,或者乾脆對自己承認,我其實沒那麼偉大,也許我根本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無論是對我的丈夫、同事、我養的那些動物,或者我這輩子曾經照顧過的生物都一樣。
在探索的過程中,正當我開始將一些零散絲線編入大片深具意義的織錦時,時間不夠用了。病痛變得劇烈難忍,嗎啡點滴成為我最要好的朋友,最後一切停擺了。
於是我卡在這兒,無法撤退,又怕空著雙手往前走。像這樣停滯得越久,我的記憶就變得越加曖昧不明。即使在我死後那幾天,我已經感覺到那片織錦開始潰散,我好不容易摸索得來的那些意義的絲線也開始紛紛凋萎,棄我而去。我原本以為死亡能讓我有時間好好釐清它,可是沒這等好事。
此時我留神觀察,巴望眼前所見能讓我領悟,或至少生出勇氣來繼續往前,直到一切歸於幻滅,我的生命終點正式來臨。我不知道如果我拖得太久會如何,但總是不太妙。
要是你認為我目前的困境只是因為反應過度或膽怯,或許也沒錯。可是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奪走過幾條生命?
─ 本文摘自奈爾.亞布蘭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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