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之二 之三

  諷刺的是,直到被死亡壓垮,我才明白它對我這一生的影響有多麼深遠。其實種種跡象一直在那裡,只是被我忽略了,不然就是因為我太忙於過生活了。
  我嫁給了一名孤兒──死亡之子。事實上,是死亡讓我們相遇的。
  當時大衛開著快車,趕著去上法律學院的夜間課程。我從反方向開車,在康乃爾獸醫診所忙了一整天,加上滿腦子回想著一隻名叫察利的黑猩猩的事,一路上昏昏欲睡。
  突然,一頭巨大的鹿從樹林裡衝上道路,在我們車頭燈的炫光中呆住不動。我猛打方向盤,車子滾下一小段斜坡,在一處濃密的樹叢附近煞住。
  大衛和那頭鹿就沒這麼幸運了。他狂踩煞車,可是遲了幾秒鐘。我聽見金屬撞上生物肉體的可怕悶響,接著是輪胎的刺耳磨擦聲,他的車飛向道路的另一側。
  我迅速爬上坡道。車子的猛烈衝擊力將那頭鹿甩向了道路中央,牠還活著,正掙扎著撐起兩條看來已經折斷的後腿。我很快考慮了幾個可能的做法,沒一個是樂觀的。
  「妳還好吧?」大衛爬出車子,在路的對面朝我大喊。
  我沒理他,向那頭鹿奔過去,跑進了車道。只見鹿連兩條前腿也軟了,整個癱在那兒。就在這時,一對車燈在大約兩哩外的山丘上轉了個彎,沿著漆黑的車道駛來。
  「糟了!」大衛急喊。「妳會被撞上的!」
轉眼間我已經趕到那頭飽受驚嚇的鹿跟前,抬起牠的前腿想將牠拖到路邊。可是沒辦法,鹿嚇壞了,而且牠也太重了。
  那輛逐漸駛近的車子距離不到一哩了。大衛跑過來,想把我拉離路面,回他的車子去。「快,車快來了!」大衛大叫。
  我把他推開。「我沒事。」
  當我再度抬頭,發現那輛車子已經到了半哩外。我明白大衛說得沒錯──由於路的坡度很陡,車主肯定沒辦法及時發現我們與煞車。
  大衛不肯離開。他匆忙脫下外套,試了兩次,總算用外套從鹿的肩膀兜住兩條前腿。他把外套的兩隻袖子打了個結,開始用力拖拉,我在後面推,可是鹿只移動了幾吋。
  車子漸漸逼近。
  驚慌的蹄子飛出,踢中大衛的臉頰,劃出一道深刻的血痕。大衛頓時眼花,腳下一陣搖晃。一時之間我真怕他就這麼暈倒在路上,說什麼我都不可能在車子到達之前把他拉開的。
  「快來不及了!」我尖叫。他甩了甩腦袋,終於回神。
  他用力抓牢克難吊帶,然後說:「數三下一起拉,好嗎?」
  我看了眼迎面而來的車燈。太近了。我朝大衛點頭,在這寒夜裡冒出了熱汗。
  「一、二、三!」要是大衛還說了別的,也被我的嘶吼和尖銳的喇叭聲給淹沒了。
  就在車子駛過的同時,我們把鹿拖離了車道,拉到路肩。兩人癱倒在地上,喇叭聲逐漸遠了,車子就這麼呼嘯離去。
  母鹿掙扎著想抬頭,鮮血從牠的鼻子噴出,濺得我和大衛滿臉,連同他頰上的血跡混雜成一氣。
  大衛緩緩站起,我跑回我的車子。「妳去哪?」他在我後面叫喊。
  「待著別動。」我越過道路時,又一輛車子經過,只差一點就撞上。
  兩分鐘後我帶著公事包回來,拿出一小瓶深粉紅色的苯巴比妥和一支大針筒。死亡的顏色是如此美麗。
  「妳想做什麼?」
  「殺了牠。」
  「殺牠?可是我們才剛──」
  「牠有嚴重的內出血,牠的腹腔已經積滿了血。我是獸醫,相信我,她沒救了。」
  「妳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看見牠躺在路上的時候。」我說著,將鎮靜催眠劑填入針筒,這動作我已經做過不下幾十次。
  「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要冒著生命危險把牠拉開?」大衛沒有火氣,只是很困惑。
  「因為我希望牠死前聽見的是我的聲音,而不是嘈雜的車聲。我要牠走的時候感覺到溫柔的撫摸,而不是被車子粗暴地壓過胸骨。抱歉,但這是牠應得的。我們都一樣。」
  大衛對我的回答點了點頭。我不認為他能了解,可是他沒多說什麼。「我能幫什麼忙?」
  「我自己來就可以了。」我說著,轉向那頭鹿。
  大衛抓住我的臂膀。「我知道妳辦得到,可是妳不必逞強,讓我幫妳。」
  「好吧。把牠抓牢,盡可能讓牠別動,我得從牠的頸子下手。」大衛很努力照著做。母鹿驚駭痛楚地睜大眼珠。我緩緩摩挲著母鹿的喉嚨來安撫牠,一邊尋找注射用的大動脈。最後我找到了。
  我猛吸一口氣,迅速將針筒裡的藥劑注入。母鹿掙扎了一會兒,然後頭沉沉地垂向大衛的臂彎。我從袋子裡拿出聽診器,查看是否有心跳。「牠走了。」我說。
  大衛撫摸著鹿的頭部,淚水滾落沒受傷的那側臉頰。他的肩膀鬆垂,呼吸凝重,牙齒喀喀打顫。也許是因為車禍,也許是他臉上那條又深又痛的刮傷,也許是因為這天的一連串意外,也可能只是因為他目睹了我的生命終結式,總之這名陌生的男子頓時成了我的熟人。
  這一瞬間,大衛再度變成那個得知父親死訊,緊接著又遭母親離棄的寂寞高中生,一切痛苦只能獨自吞忍,因為沒有兄弟姐妹和他分擔憂傷。死亡對他訴說著神秘的語言,而這獨特的對話改變了他,使得他異於常人。那段經歷讓他既單純又渾身是傷。
  「我好難過。」他在死鹿的耳畔低聲說。
  半小時後,我們從湯普金斯郡綜合醫院打電話到郡警局,要求他們派人處理鹿的屍體,同時將大衛的車子拖走。我握著大衛的手,讓院方在他臉頰上縫了二十二針、餵他吃抗生素和止痛藥。直到現在,在某種角度的光線照射下,你仍然可以看見他臉上那道淡淡的疤痕。
  那晚過後,沒有太多討論,甚至也沒大肆張揚,大衛和我就在一起了。就這麼簡單。
  這便是死亡的能耐。它能拆散,也能湊合。如今,十六年後,它竊據大衛的胸膛,一點點榨乾他的生命。

 

 

─本文摘自奈爾.亞布蘭森 《那些沒說的話》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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