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菜籽》之三

初中畢業時,我同時考取了母校和女師,母親堅持要我唸女師,她說:『那是免費的,而且查某囡仔讀那麼高幹什麼?又不是要做老姑婆。有個穩當的頭路就好。』

不知那是因我長那麼大,第一次忤逆母親,堅持自己的意思;還是那年開始父親應聘到菲律賓去,有了高出往常好多倍的收入,母親最後居然首肯了讓我繼續升高中的意願。

那些年,一反過去的坎坷,顯得平順而飛快。遠在國外的父親,自己留有一份足供他很愜意的再過起單身生活的費用。隔著山山水水,過往尖銳的一切似乎都和緩了。每週透過他寄回的那些關懷和眷戀的字眼,他居然細心的關顧到家裡的每一個人。偶然,他迢迢託人從千里外,指名帶給我們一些不十分適用的東西;或者,用他那雙打過我們、也牽過我們的手,層層細心的包裹起他憑著記憶中我們的形象買來的衣物,空運回來。

媽媽時而叨念著他過去不堪的種種,時而望著他的信和物,半是嗔怨,半是無可奈何的哂笑著。然而,這樣的日子有什麼不好?居然我們也有了能買些並不是必須的東西的餘錢了。她也不必再為那些瑣瑣碎碎的殘酷生計去擠破頭了。

然後,當我考上媽媽那早晚一炷香默禱我千萬能進入的大學時,她竟衝著成績單撤撒嘴:『豬不肥,肥到狗身上去。』

真是一句叫身為女孩的我洩氣極了的話。然而,她卻又像忘了自己說過的話,急急備辦起鮮花五果,供了一桌,叫我跪下對著菩薩叩了十二個響頭。在香煙氤氳中,媽媽那張輪廓鮮明的臉,肅穆慈祥,猶如家中供奉的那尊觀世音,靜靜的俯看著跪下的我。

我仍是傻傻的,不怎麼落力的過著日子,既不爭要什麼,也不避著什麼。像別人一樣,我也兼做家教,寫起稿子,開始自己掙起錢來,在那不怎麼繽紛的大學四年裡,我半兼起『長姐如母』的職責,這樣那樣的拉拔著那一串弟妹;母親,則不知何時,開始勤走寺廟,吃起長齋,做起半退休的主婦,那『紅塵』中的兒女諸事,自然就成了我要瓜代的職務了。

父親輝煌的時期已過,回國以後,他早過了人家求才的最高年限,憑著技術和經驗,雖也謀定職業,然而,總是有志難伸吧,他顯得缺乏常性,人也變得反覆起來。有時,他會在下班換車時,到祖師廟裡去為媽媽買份素麵回來,殷勤的催著她趁熱快吃;有時卻又為了她上廟吃齋的事大發雷霆,作勢要將供桌上的偶像砸毀。有時,他耐性十足的逐句為媽講解電視上的洋片和國語劇;有時卻又對母親來北後因長期困守家中,居然連公車也不會坐,最起碼的國語也不能講而訕笑生氣。經過了苦難的幾十年,媽媽仍然說話像劈柴,一刀下去,不留餘地,一再結結實實的重數父親當年的是是非非;父親,竟也相當不滿於母親無法出外做事,為他分勞的瘖默,而怨歎憤懣。一個是背已佝僂、髮蒼齒搖的老翁,一個是做了三十年拮据的主婦,鬢白目茫的老婦,吵架的頻率和火氣,卻仍不亞於年輕夫婦。三十年生活和彼此的折磨下來,他們仍沒有學會不懷仇恨的相處。

說起來是幸運,也是心裡那份要把這個家拉拔得像人樣的固執驅策著,畢業後的那幾年,我一直拿著必須辛苦撐持的高薪,剩下來的時間又兼做了好幾份額外工作,陸陸續續掙進了不少金錢,家,恍然間改觀了不少。

然而,個性一向平和的我,闖蕩數年,性子裡居然也冒出了激越的特色,在企業部門裡,牝雞司晨的崢嶸頭角,有時竟也傷得自己招架不住;從前,那種半是聽天由命的不落力的生活,這會兒竟變得異常迢遙。

─ 本文摘自 廖輝英《油麻菜籽》【珍藏版】TOP

Copyright (C) 皇冠文化集團
地址:台北市敦化北路120巷50號 電話:(02)27168888
本網站全部圖文係屬皇冠文化集團, 版權所有,
非經本公司正式書面同意,不得將全部或部分內容,轉載於任何形式媒體。
Copyright (C) 2002 CROWN CULTURE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Unauthorized copying and reproduction is prohibited. All trademarks property of their respective holders. respective hold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