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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臺北,我們租的是翠紅表姨的房子。媽媽把那些火雞和土雞,養在抽水泵浦旁邊;又在市場買了幾隻美國種的飼料雞,據說這種雞長得快,四個月就可以下蛋,以後我們不必花錢就可以吃到那貴得要命的雞蛋了。 大哥和我一起插班進入過了橋的小學,轉了學才發現臺北的老師出的功課都是參考書上的,在鄉下,我們根本連參考書都沒聽過。當時參考書一本要十幾塊錢,大哥是高年級,比較接近聯考,一學期必須買好幾種,家裡一下子拿不出那麼多,媽媽便決定先買他的。結果,連續三、四個禮拜,我每天都因沒做功課而挨老師用粗籐條打手心。 每到月底,老師便宣佈『明天要繳補習費』,當時的行情價是三十塊錢一個月,有錢的繳到兩百塊、一百塊不等。我羞赧的坐在那裡,然後硬著頭皮聽老師大聲宣佈還沒繳錢的名字。到最後,往往只剩我一個沒繳,實在熬不過了,我便和媽媽商量:『我不要補習了。』 『妳要像媽媽一世人這款生活嗎?』媽陡地把臉拉下來,狠狠地數說了我一頓:『沒半撇的查某,將來就要看查埔人吃飯。如果嫁到可靠的,那是伊好命沒話講,要是嫁個沒責沒任的,看妳將來要吃沙啊。媽媽也不是沒讀過冊的,說起來還去日本讀了幾年。少年敢沒好命過?但是,嫁尪生囝,拖累一生,沒去到社會做事,這半世人過得跟人沒比配……』 每個月的補習費就是在這種拖拖拉拉的情況下勉強湊出去的。被老師指名道姓在課堂宣讀,和讓同學側目議論的羞恥,不久就被每次月考名列前茅的榮譽扯平了。 第二年,哥哥以一點五分之差,考上第二志願,雖有點遺憾,但媽總還是高興的吧?那是她的頭生子啊。能擠進省中窄門,連一向溫吞著不管孩子事的爸爸,似乎也很樂呢。只是,為了張羅兩百多塊錢的省中學費和幾十塊錢的制服費,媽媽畢竟是擠破了頭的。爸爸像沒事人似的躲著,儘管媽媽扯著喉嚨屋前屋後『沒路用』的罵了不下千百遍,他還是躲在牆角,若無其事的畫著他的畫。 那幾年,媽每天天濛濛亮就到屋外去升火,先是我們用過的三兩張揉成團的簿本紙張,再架上劈得細細的柴,最上面才是生煤炭,等我們起床時,桌上已擺著兩碗加蓋的剛煮熟的白飯,哥哥碗裡是兩只雞蛋,我碗裡僅有一只。 這種差別,媽媽的解釋是,哥哥是男孩子,正在長,飯吃得多,所以蛋多一只。有一回,我把拌著蛋的飯吃掉,剩下兩口白飯硬是不肯吃掉,媽媽罵著說: 『討債呵,阿惠,妳知道一斤米多少錢嗎?』 『是怎樣我不能吃兩粒蛋?』我嘀咕著:『雞糞每晚都是我倒的,阿兄可沒侍候過那些雞仔。』 媽楞住了,好半晌才說:『妳計較什麼?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落到那裡就長到那裡。沒嫁的查某囡仔,命好不算好。媽媽是公平對你們,像咱們這麼窮,還讓妳唸書,別人早就去當女工了。妳阿兄將來要傳李家的香煙,妳和他計較什麼?將來妳還不知姓什麼呢?』 媽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收起碗筷轉身就進去。 自那次以後,我學會沉默的吃那拌著一只蛋的飯,也不再去計較為什麼我補習回來,還要做那麼多家事,而哥哥卻可以成天游泳、打籃球,連塊碗也不必洗了。 初中聯考放榜那天,爸爸騎著鐵馬回來,還沒到家門口,就高興的嚷:『考取了!考取了!第一志願啦,我早就知是第一志願啦。』那幾天大概是最風光的日子了。一向不怎麼拿我的事放在嘴上說的父親,不知為什麼那麼高興,媽媽是否也高興呢,她從不和任何人說,只像往常一樣忙來忙去。輪到我做的家事,也並不因聯考結果而倖免。 ─ 本文摘自 廖輝英《油麻菜籽》【珍藏版】TO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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