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木板牆壁,可以聽到阿堂誦經的聲音。
清晨五點半。開始誦經的前幾分鐘還很小聲,但隨著越來越投入,就越來越肆無忌憚,聲音大得幾乎連天花板也跟著震動起來。睡在隔壁房間的阿中最先被吵醒,接著是走廊對面六人房的人,然後是對面隔壁的房間,所有人都像骨牌倒下似的逐一被吵醒。六點的時候,有如蒸氣火車爬上坡道般的喘急聲傳到了活動室對面的女病房,整棟病房大樓都好像被火車拉著走。阿中說服自己是在黎明時分搭上了臥舖車,無可奈何地閉上了眼睛。
當牆壁的震動達到最高點時,餐廳的鈴聲響了,誦經聲也戛然停止。
阿中在護理站前的盥洗室漱洗過後,去病房大門口拿了報紙,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從早報的頭版開始看起。「反射鏡」專欄的內容和他一個月前寫給報社社長的信完全相同。至少阿中相信是這麼一回事。
阿中每個月寫四封信給社長和負責「今日運勢」的責編,隔週會陳述自己的意見。幾個月後,這些內容就會出現在報紙上。
──一月出生的人,「今天要把之前未完成的工作處理完畢」。
──二月出生的人,「輕視規定將後悔莫及」。
這兩則內容都和他上個月月底寫給「觀星天人」專欄的內容一模一樣。盜用別人的創意,竟然連一封感謝信都沒有。阿中已經習慣被外面的人輕視了,所以不會為這種事生氣。
八月出生的人「要運籌帷幄,好好表現」,這一點和阿中的預測大相逕庭,但他還是決定按原定計畫外出。
秀丸爺爺已經站在窗戶下的中庭裡,拄著枴杖望著天空。秀丸爺爺每天早上都會從四樓到一樓,仔細觀察這棟病房大樓的各個樓層,這是他多年的習慣。阿中打開窗戶揮了揮手,秀丸爺爺也看到了他,向他道早安後笑了起來。
「等一下去接你。」
阿中打開了只能開到半個頭寬度的窗戶,對著樓下叫了一聲。秀丸爺爺輕輕揮了揮手。

早餐像往常一樣,生雞蛋、味噌湯、滷海帶、炒酸菜。阿中在桌旁坐下時,已經有十個人把剩飯倒進了塑膠桶裡。
村上先生坐在角落的位置,很有耐心地仔細咀嚼,他把炒酸菜放在舌頭上細細品味,小口小口地喝味噌湯。負責收拾的阿定和小黑眼神憤恨地看著吃飯速度特別慢的村上先生和阿中,當村上先生放下筷子準備喝口茶時,阿定立刻跑了過來,收走他的托盤拿去流理台。
阿中拿著剩飯走到餐廳角落去看烏龜。盆子裡的石龜伸長了脖子,一動也不動。當初不知道是誰從河裡抓回來的,二十年來,牠的龜殼直徑已經長到四十公分了。石龜沒有名字,大家只能叫牠「阿龜」。昭八每隔三天會為烏龜換水。而烏龜會連同水一起把掉在眼前的飯粒吞下去。
阿中打掃完餐廳後,昭八提前結束工作回來了。他用不太能發出聲音的嘴巴「啊、啊」地叫著,忙不迭地做著手勢。他想要說,他馬上去換衣服,等他一下。
五分鐘後,他身上穿了兩件毛衣、換上了布鞋、戴著棒球帽現身了,胸前掛著Nikon的照相機,一臉得意的表情。
昭八雖然失聰,也無法說話,但他會讀唇語,所以知道別人在說什麼。自從在某次運動會上要求他負責拍照後,他就瘋狂愛上了攝影,用殘障年金買了一台單眼相機。他每個月的零用錢幾乎都花在買底片和沖洗照片的費用上,然後把照片分送給大家,分文不取。如今,他儼然是病房專屬的攝影師。
阿中和昭八去對面的菊花病房找敬吾。
敬吾住進這家醫院還不到一年,他光腳穿著拖鞋就準備出門,昭八制止了他,為他在開襟衫外加了一件厚外套,換上了球鞋,再用梳子幫他梳理了一頭亂髮。敬吾一臉乖巧的表情,就像一年級新生讓母親為自己梳理。
敬吾比剛進醫院時的表情安詳多了。當時,被三個大漢從車子上拖下來的敬吾目露兇光,呆立在原地,瞪著天空。一頭及肩的頭髮好像擦了很多髮膠般發硬,脖子上積滿了咖啡色的體垢,腳上的指甲長到把腳趾頭捲了起來。他那個曬得黝黑,像農夫一樣的父親猶如押犯人般押著兒子的脖子。他母親不斷地在他耳邊重複:「別怕,別怕。」
那個女人就是昭八的親姊姊,昭八進這家醫院三十年,她從來不曾來探視過,只有昭八的母親和父親偶爾會來看他。
聽說昭八當初被警官送進這家醫院時,腰上還繫著繩子。他在家中的儲藏室放了一把火,把儲藏室和隔壁家都燒光了,幸好沒有造成任何人傷亡。由於他智能不足,再加上心有鬱悶,所以把他送進了醫院。警官在院長的診察室內解開昭八的腰繩後就轉身離開了,簡直把自己當成了送貨員。
昭八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就被送進了醫院裡,最初幾年過得畏首畏尾的。他無法說話,再加上他也無意說話,其他人都不知如何和他相處。吃飯的時候,只要旁邊有人,他就一口也不吃;把他關進了保護室,再把食物送進去時,他就在轉眼之間把食物吃得精光。
昭八住在隔離病房時,曾經逃離醫院三、四次。他從鐵窗之間或是廁所的天花板逃走,還有一次是趁職員忘了鎖門時,巧妙地逃了出去,但他每次都回去自己的家。翌日,他的家人會打電話到醫院說:「昭八又回來了,等一下我們會送他回去。」
第二天,昭八的父母把他送回了醫院。
「昭八,村裡和家裡都已經容不下你了。」
昭八面無表情地聽著母親含淚對他說的話。
「放火燒了自己家和鄰居家的人,怎麼還能夠繼續住在村裡?我們之前賠償了隔壁的萬次爺爺,但問題並沒有解決。如果你回家,全村的人整天都會提心吊膽,況且,你姊夫根本容不下你。
「所以,希望你能夠瞭解。這裡就是你的家,你要在這家醫院和大家做朋友,讓醫生和護士喜歡你。只要你乖乖的,媽媽盡量每個月都來看你。雖然我很想更常來看你,但因為要顧及你姊夫的想法,沒辦法這麼做。媽媽從來沒有忘記你不幸的人生。媽媽會來看你,所以你以後不要再逃回家了,知道嗎?」
昭八的母親最後還是沒有讓眼淚流下來。他的父親紅著眼眶,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昭八茫然若失地聽著母親說話。
「昭八就拜託各位了。」
昭八的母親鞠躬拜託護理站內的護士,也對聚在餐廳的其他病人鞠躬,說了相同的話。
護士送昭八的父母走向出口的方向,昭八沒有跟上去,就站在護理站前目送他們。
那次之後,昭八不再試圖逃走,他母親也如約每兩個月來看他一次。
五年後,他母親罹患子宮癌去世。父親每年中元節和新年來繳住院費時,會順便會面,但父親也在四年後因腦溢血離開了人世。
雙親去世後,昭八年金不足的部分申請了低收入補助,在經濟上也和家裡完全斷絕了關係。
敬吾的父母,也就是昭八的姊姊、姊夫送敬吾進這家醫院時,對主治醫師隻字未提昭八的事,當然也沒有去探視昭八。
後來,是一位資深護士發現昭八和敬吾的戶籍地址相同,察覺了他們之間的關係。追問敬吾的母親後,終於得知了真相。
既然大家都知道自己的弟弟也和兒子住在同一家醫院,敬吾的母親也不能再無視昭八,在探視敬吾之後,也順便來到開放病房,把敬吾也住進這家醫院的事告訴了昭八。
比起擔心外甥精神出了問題,昭八更為能和姊姊重逢以及和敬吾住同一家醫院而感到高興。
三個人一起走去蘭花病房。
秀丸爺爺坐在六人病房角落的床上練書法,看到阿中他們,立刻收起硯台,把寫了毛筆字的紙捲了起來,細心地擦拭毛筆後,用水桶裡的水洗乾淨。
昭八把輪椅從走廊上推了進來,兩人一起攙扶著腳不方便的秀丸爺爺坐上輪椅。
「不好意思,謝謝。」秀丸爺爺深深地鞠躬道謝。
他們向病房護理站裡的護士打了聲招呼說:「我們走了。」即使他們幾個病人單獨外出,護士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全拜秀丸爺爺的好人緣所賜。
走出大門後,必須沿著ㄑ字形的山崖下山。沿著坡道剛走出院區的位置,豎了一塊像溫泉勝地常見的四方形看板塔,白底上用黑字寫著「四王子醫院」。由於油漆快剝落了,所以不太引人注目。
醫院的招牌上雖然沒有「精神病院」的字,但當地人都知道這家醫院的性質。
十五年前,病人們曾經排著隊伍外出。二十個病人等間隔地排成隊伍,宛如士兵般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只有最前面和最後面是醫護人員。他們花三十分鐘走到紫藤花盛開的宗國寺,又花四十分鐘走去水質清澈到可以游泳的伊吹川,再花二十分鐘走到有古墳的高塔原。這是他們每個月一次的列隊散步。不久之後,有一半的病房不再上鎖,病人在白天時可以自由外出。可以隨時走出醫院這項政策是如同監獄拆除了高牆的重大改革。
病人們紛紛走到坡道下方的招牌前,踏出一步後,立刻折返回來,彷彿前面有禁止通行的欄杆擋住了去路。於是,不敢單獨外出的人聚在一起,還是排著隊一起外出。有一天,阿中在車站前的三橋食堂吃麵,旁邊的客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病人的隊伍經過,老闆用食指在耳朵上方畫著圈,以動作向滿臉錯愕的客人說明了情況。
如今已經看不到這樣的景象了。前一陣子,阿中也一個人走進了三橋食堂,剛好遇到五、六名病人外出散步,老闆說:「那裡的人最近走路也很像正常人了。」老闆似乎以為阿中是住在附近的居民。
三橋食堂的兩側正在籌備開電器行和書店,他們就是在這裡遇到了迎面而來的島崎由紀……

 

─ 本文摘自帚木蓬生《閉鎖病棟》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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