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裡擁抱》之四

『你這眼淚是怎麼弄出來的？好漂亮啊！』

一九九九年平安夜的這個晚上，珍美終於又回到時代廣場歌唱比賽的後台。

紫衫人比她稍晚一點來到後台的時候，珍美正躲在梳妝台的一角，用帶來的一根黑色原子筆把歌詞抄在兩隻手的掌心裡，心裡想著：『哈哈！嘿嘿！這樣便不會忘記歌詞。』

紫衫人一看到珍美的『眼淚妝』便張大嘴巴讚不絕口。

珍美得意洋洋地說：『是水晶來的呀！我找了很久才找到！』

珍美今天為自己畫了一雙黑色的煙燻眼，每邊臉頰分別用膠水黏了兩顆梨形的白水晶，看上去像兩顆晶瑩的淚珠，老遠就看得見。她的一頭鬈毛爆炸頭是佳佳替她弄的，還綴上了許多銀絲帶，很像狗展上儀態萬千的黑色貴賓狗。

她身上穿了一件毛茸茸的高領背心和長到腳踝的黑色直筒裙，露出兩條白皙的手臂，唱歌時再也不用擔心會不小心把麥克風掃到地上去。這身衣服是昨天跟佳佳逛了很久才終於找到的。

珍美躡手躡腳走到舞台旁邊，隔著一條布幔的縫隙探頭看看外面的情形。觀眾席上陸陸續續有人入座了，一樓大堂從高高的天花板垂吊下來一個個巨型的雪人，或高或低，全都頭戴紅色帽子，脖子上的紅頸巾在半空中飛揚。

『今年的裝飾好漂亮啊！』珍美心裡嘀咕。

隨後她看向大堂的一角，看到一群小孩子纏著一個胖嘟嘟的個兒高大的聖誕老人。聖誕老人正忙著把大布袋裡的禮物分給大家。

當珍美把目光轉回來看到評判席的時候，活像被電擊了一下，整個人僵呆了。

就在這時，她聽到手機鈴聲，這是她的鈴聲，她的鈴聲一直都是那首歌。這多巧啊！

珍美覺得一顆心很亂，她緊張地不停搓揉著兩個掌心。她從來就沒跟他這麼接近過。

他是她最崇拜的作曲家。他四年前作曲寫詞的那首〈在下一刻愛上我可以嗎？〉旋律優美動人，風靡了萬千歌迷，也是珍美最喜歡的一首歌，永遠佔住她最愛歌曲排行榜的第一位，聽多少回都不會厭，她甚至把歌下載到手機裡。

珍美看過資料，他留學德國，主修作曲，鋼琴彈得很棒。這麼有才華的男人，竟然不是醜八怪，反而長得像明星。珍美想要成為歌手，多多少少也和他有點關係。要是她真的成了歌手，不就可以請他為她作一首像〈在下一刻愛上我可以嗎？〉那樣的歌嗎？

今天之前，他只是個遙遠的夢，可這一刻，他就坐在評判席上。珍美雙手在兩邊臉頰上來來回回地搓揉著，跟自己說：
『別緊張！別緊張！』

那一刻終於還是來臨了。這會兒，珍美站在亮晶晶的舞台上唱著歌，她故意不看向評判席那邊，而是看向另一邊，慈祥的聖誕老人就站在那兒聽著歌，臉上一逕掛著微笑。

來又如風，
離又如風…… ……

珍美唱著唱著，視線從聖誕老人身上慢慢移開，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偷瞄了坐在評判席上的『那個人』一眼，『那個人』剛好一隻手支著頭定定地望著她。一瞬間，珍美一顆心有如小鹿亂撞，渾然忘了接下來要唱什麼。幸好，她早已十分機警地把歌詞抄在掌心裡。

她身體跟著拍子搖擺，伸出兩條手臂，掌心朝著自己，才發現歌詞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兩個掌心只留下邋邋遢遢的墨水痕跡。

就在她空張著嘴，不知怎辦的時候，突然看見台下一隻戴著紅色手套的大手朝她大大地揮舞著，想引起她的注意。原來那隻大手是屬於站在台邊的那個聖誕老人的。

珍美望向聖誕老人，聖誕老人掀開了嘴上的大鬍子，嘴巴朝她唸唸有詞，好像唱歌似的，又在頭上豎起一根手指。

珍美想起來了，接著唱：

有一個人，
曾讓我知道，
寄生於世上，
原是那麼好……

聖誕老人在台下悄悄給她提辭，珍美一直跟著聖誕老人嘴巴的形狀邊猜邊唱，這才沒有在『那個人』面前出洋相。

頭伸得直直的，踮高了腳尖，差點兒尖叫出聲來，幸好，她按捺住了。

『哇呀……』

商場二樓女廁傳出一聲尖叫。珍美從最裡面的小隔間裡打開門走出來時，嘴角掛著一個甜絲絲的微笑。喊了出來，她的十根手指現在可以彎曲了。

她臉上掛著笑容，嘴裡哼著歌，踏著輕快的舞伐走下樓梯。大堂裡只剩下零零星星的人，珍美看到聖誕老人站在大堂中央四處張望，好像等什麼人似的。

『聖誕老人！』珍美在樓梯上朝他喊，邊跑下來邊使勁向他揮手。

聖誕老人回過身來看到珍美時，愉快地向她揮手。

珍美奔跑到聖誕老人跟前，咧嘴笑著說：『剛剛真是全靠你在台下提辭呢！要不是你，我也不知怎麼辦！』
聖誕老人聳聳肩，一副不用客氣的樣子。

兩個人有好一會兒沒說話，然後，珍美很感激地說：『謝謝你啊！聖誕快樂！』

說完這句話，她甩著手裡的包包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之後，她突然又停住了腳步。

『聖誕老人，我們是不是認識的？』

她緩緩回過頭去，望著聖誕老人。她想起剛剛要走的時候，聖誕老人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那神情好奇怪。
聖誕老人定定地看著她，失望的神情頃刻間換上了期待。

『呃！』珍美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說：『我真傻！所有聖誕老人看起來都是差不多的呀！再見了！』珍美揮揮手，掉轉腳跟往回走。

『你今年不再亂丟高跟鞋囉？』身後的聖誕老人突然冒出這句話。

珍美再一次停住了腳步。

『你──』她猛地轉過身去。『你是去年在這裡的那個聖誕老人？』

聖誕老人扠著圓滾滾的腰點點頭。

（摘自4月新書《長夜裡擁抱》，四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