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裡擁抱》之三

胡大仁究竟有多壞？他就有這麼壞。七歲那年，他的爸爸離家出走跟新相識的女友雙宿雙棲，媽媽摟著大仁哭得死去活來。為了安慰媽媽，大仁只好昧著良心對媽媽說：『別哭了，爸爸其實沒你想的那麼好啦！我一直想要個新爸爸。』

媽媽聽完這句話，蹣跚地走到廚房，吞下半瓶藥丸，然後倒在床上，嘴裡不斷冒出橘子色的泡沫，泡沫又滋生泡沫，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吞的是維他命Ｃ沖劑而不是安眠藥。

十一歲那年，胡大仁差一點就加入了黑社會。一個比他高一班的大塊頭在他放學時攔住他，兇巴巴的跟他說：『從今天起，你每個月要給我錢。』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給多少。』

『你零用錢不夠用嗎？』

『不是。』

『那你為什麼問我要？』

『氣死我！這是保護費！』

『你想我加入黑社會？』

『哼……算你識趣！』

『加入黑社會有什麼好處？』

『這個……好處自然好多……以後有人欺負你，我會替你出頭。』

『既然我是黑社會，為什麼還會有人敢欺負我？』

『這……這很難說。要是有人欺負我，你也可以替我出頭，那很威風！』

『我要替你出頭？那我為什麼還要每個月給你保護費？』

『臭小子！你到底加不加入？』

『兩個人一起入會的話，會費會不會算便宜一點？』

『天啊！煩死我了！你以後給我滾遠一點！』那個大塊頭就這樣悻悻地掉頭跑了，大仁這才沒有成為黑幫分子。

要是這些還不算壞，以下這件事，應該是很壞了。兩年前，大仁傷了一個好女孩的心。

那個名叫溫文文的女孩是他一個同學的妹妹。大仁著實覺得自己配不起文文，文文溫柔、美麗，很會做菜，還會修理電器，她的志願是嫁給自己所愛的人，大仁壓根兒就沒想過文文會喜歡他。

直到一天，文文的哥哥對大仁說：『你別辜負我妹妹，她很喜歡你。』

大仁這才知道大事不妙。他不想耽誤文文，也不想文文對他有什麼誤會。那天，文文來宿舍找他的時候，他抓緊機會對她說：『像你這麼好的女孩子，將來一定會找到一個很好的男孩子。』

文文一聽，顫著聲音問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明知道我喜歡的是你！』

『我其實沒你想的那麼好啦。我曾經害我媽媽自殺，連黑社會都怕了我。』

『騙人！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我到底有什麼不好？你為什麼不能愛我？』文文嗚嗚地哭了起來。

大仁沒法回答。他很想說：『我對你就是沒有那種感覺。』可他覺得這個答案太沒風度了，於是，他決定保持緘默。

不過，最壞的也許要數這一樁了。

一九九九年聖誕前的一個月，面試那天，大仁提早來到這個商場的辦公室時，走廊上已經排了一條來應徵聖誕老人的長長的人龍，裡頭什麼年紀都有，有超級大胖子，也有瘦得像一根竹篙，打算來碰碰運氣的，每個人臉上的神情看起來都很想得到這份工作。

大仁最後打敗所有對手奪得聖誕老人這份工作，並不是因為他去年也是這座商場的聖誕老人，而且幹得很不錯，也不是因為他學過魔術，很會哄小孩子，更不是因為他的身材最像聖誕老人。

他是個高個兒，可他一點也不胖。去年在這裡扮成聖誕老人時，他在腰間總共綁了四個軟綿綿的枕頭，褲子也穿了兩條。

他成功連任，是因為他面試時一開口就很無恥的自動減薪，對方提出的時薪，他只拿三分之一，還願意延長工時。當他從面試的房間出來，在走廊上看到那一張張滿懷希望卻行將失望的臉孔時，他心中充滿自責。市面上一片不景氣，這些應徵者之中也許有比他更需要這份工作的，也許等著這份微薄的收入度過年關的。

前一年，也是他第一年做聖誕老人的目的原是多麼的純粹啊。他只是想把歡樂帶給大家，尤其是小孩子，他們都相信世上真的有聖誕老人。

事隔一年，這個聖誕老人已經不那麼純粹了，可大仁非要得到這份工作不可。一九九八年的平安夜，他答應了明年今日，跟珍美在時代廣場再見，他們打過勾勾的。

去年那天，她問他還有沒有聖誕禮物，可他的大布袋裡沒有了，他想起商場辦公室裡也許會有。然而，當他滿心歡喜拿著一份禮物回來的時候，舞台邊空空的沒有一個人，珍美已經走了。大仁覺著心中一陣失落，那東西就是感覺。這感覺是他睽違已久的。

（摘自4月新書《長夜裡擁抱》，四之三）